① 《項鏈·莫泊桑》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瑪蒂爾德聰明、漂亮、靈活,但小職員出身的家庭背景沒能讓她過上她認為配得上她的生活,談婚論嫁時她無奈嫁給了同為小職員的羅瓦賽爾,捉襟見肘的生活讓她痛苦不堪,但這並不影響她幻想過上顯赫的、受人矚目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會,丈夫努力為妻子爭取來了一份教育部長在家舉行舞會的請柬。為了這次舞會,丈夫犧牲了一次打獵作樂的機會,為妻子置辦了一件漂亮的袍子;瑪蒂爾德還向她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借了一串「鑽石項鏈」。舞會上,瑪蒂爾德如願獲得了舞會上的「至尊」地位,得到了她有生以來鮮有的心滿意足的成功。可舞會一結束,厄運隨之而來: 借來的項鏈丟了!他們傾其所有,東挪西借,買了一根昂貴的與丟失那根看起來完全一樣的項鏈,還給了福雷斯蒂埃太太。為了還債,瑪蒂爾德歷盡艱辛,因此,她也變得堅強起來。十年後,瑪蒂爾德與福雷斯蒂埃太太偶遇,才知道當初丟失的鑽石項鏈原來是假的。
【作品選錄】
世上有這樣一些女子,面龐兒好,豐韻也好,但被造化安排錯了,生長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里。她便是其中的一個。她沒有陪嫁財產,沒有可以指望得到的遺產,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一個有錢有地位的男子來結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她只好任人把她嫁給了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
她沒錢打扮,因此很樸素;但是心裡非常痛苦,猶如貴族下嫁的情形;這是因為女子原就沒有什麼一定的階層或種族,她們的美麗、她們的嬌艷、她們的豐韻就可以作為她們的出身和門第。她們中間所以有等級之分僅僅是靠了她們天生的聰明、審美的本能和腦筋的靈活,這些東西就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貴的命婦並駕齊驅。
她總覺得自己生來是為享受各種講究豪華生活的,因而無休止地感到痛苦。住室是那樣簡陋,壁上毫無裝飾,椅凳是那麼破舊,衣衫是那麼醜陋,她看了都非常痛苦。這些情形,如果不是她而是她那個階層的另一個婦人的話,可能連理會都沒有理會到,但給她的痛苦卻很大並且使她氣憤填胸。她看了那個替她料理家務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人,心中便會產生許多憂傷的感慨和想入非非的幻想。她會想到四壁蒙著東方綢、青銅高腳燈照著、靜悄悄的接待室;她會想到接待室里兩個穿短褲長襪的高大男僕,如何被暖氣管悶人的熱度催起了睡意,在寬大的靠背椅里昏然睡去。她會想到四壁蒙著古老絲綢的大客廳,上面陳設著珍貴古玩的精緻傢具和那些精緻小巧、香氣撲鼻的內客廳,那是專為午後五點鍾跟最親密的男友娓娓清談的地方,那些朋友當然都是所有的婦人垂涎不已、渴盼青睞、多方拉攏的知名之士。
每逢她坐到那張三天未洗桌布的圓桌旁去吃飯,對面坐著的丈夫揭開盆蓋,心滿意足地表示:「啊!多麼好吃的燉肉!世上哪有比這更好的東西……」的時候,她便想到那些精美的筵席、發亮的銀餐具和掛在四壁的壁毯,上面織著古代人物和仙境森林中的異鳥珍禽;她也想到那些盛在名貴盤碟里的佳餚;她也想到一邊吃著粉紅色的鱸魚肉或松雞的翅膀,一邊帶著莫測高深的微笑聽著男友低訴綿綿情話的情境。
她沒有漂亮的衣裝,沒有珠寶首飾,總之什麼也沒有。而她呢,愛的卻偏偏就是這些;她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享受這些東西的。她最希望的是能夠討男子們的喜歡,惹女人們的欣羨,風流動人,到處受歡迎。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友,那是學校讀書時的同學,現在呢,她再也不願去看望她了,因為每次回來她總感到非常痛苦。她要傷心、懊悔、絕望、痛苦得哭好幾天。
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家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滿臉得意之色。
「拿去吧!」他說,「這是專為你預備的一樣東西。」
她趕忙拆開了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請帖,上邊印著:
茲訂於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廈舉行晚會,敬請准時蒞臨,此致
羅瓦賽爾
教育部部長喬治·朗蓬諾暨夫人謹訂
她並沒有像她丈夫所希望的那樣歡天喜地,反而賭氣把請帖往桌上一丟,咕噥著說:
「我要這個干什麼?你替我想想。」
「可是,我的親愛的,我原以為你會很高興的。你從來也不出門作客,這可是一個機會,並且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請帖。大家都想要,很難得到,一般是不大肯給小職員的。在那兒你可以看見所有那些官方人士。」
她眼中冒著怒火瞪著他,最後不耐煩地說:
「你可叫我穿什麼到那兒去呢?」
這個,他卻從未想到;他於是吞吞吐吐地說:
「你上戲園穿的那件衣服呢?照我看,那件好像就很不錯……」
他說不下去了,他看見妻子已經在哭了,他又是驚奇又是慌張。兩大滴眼淚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來;他結結巴巴地問:
「你怎麼啦?你怎麼拉?」
她使了一個狠勁兒把苦痛壓了下去,然後一面擦著被淚沾濕的兩頰,一面用一種平靜的語聲說:
「什麼事也沒有。不過我既沒有衣飾,當然不能去赴會。有哪位同事的太太能比我有更好的衣衫,你就把請帖送給他吧。」
他感到很窘,於是說道:
「瑪蒂爾德,咱們來商量一下。一套過得去的衣服,一套在別的機會還可以穿的,十分簡單的衣服得用多少錢?」
她想了幾秒鍾,心裡盤算了一下錢數,同時也考慮到提出怎樣一個數目才不致當場遭到這個儉朴的科員拒絕,也不致把他嚇得叫出來。
她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
「我也說不上到底要多少錢;不過有四百法郎,大概也就可以辦下來了。」
他臉色有點發白,因為他正巧積攢下這樣一筆款子打算買一支槍,夏天好和幾個朋友一道打獵作樂,星期日到南泰爾平原去打雲雀。
不過他還是這樣說了:
「好吧。我就給你四百法郎。可是你得好好想法子做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晚會的日子快到了,羅瓦賽爾太太卻好像很傷心,很不安,很憂慮。她的衣服可是已經齊備了。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問她:
「你怎麼啦?三天以來你的脾氣一直是這么古怪。」
「我心煩,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任什麼也戴不出來,實在是太寒傖了。我簡直不想參加這次晚會了。」
他說:
「你可以戴幾朵鮮花呀。在這個季節里,這是很漂亮的。花上十個法郎,你就可以有兩三朵十分好看的玫瑰花。」
這個辦法一點也沒有把她說服。
「不行……在那些闊太太中間,顯出一副窮酸相,再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她的丈夫忽然喊了起來:
「你可真算是糊塗!為什麼不去找你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跟她借幾樣首飾呢?拿你跟她的交情來說,是可以開口的。」
她高興地叫了起來:
「這倒是真的。我竟一點兒也沒想到。」
第二天她就到她朋友家裡,把自己的苦惱講給她聽。
福雷斯蒂埃太太立刻走到她的帶鏡子的大立櫃跟前,取出一個大首飾箱,拿過來打開之後,便對羅瓦賽爾太太說:
「挑吧!親愛的。」
她首先看見的是幾只手鐲,再便是一串珍珠項鏈,一個威尼斯制的鑲嵌珠寶的金十字架,做工極其精細。她戴了這些首飾對著鏡子里左試右試,猶豫不定,捨不得摘下來還主人。她嘴裡還老是問:
「你再沒有別的了?」
「有啊。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你都喜歡什麼?」
忽然她在一個黑緞子的盒裡發現一串非常美麗的鑽石項鏈;一種過分強烈的慾望使她的心都跳了。她拿它的時候手也直哆嗦。她把它戴在頸子上,衣服的外面,對著鏡中的自己看得出了神。
然後她心裡十分焦急,猶豫不決地問道:
「你可以把這個借給我嗎?我只借這一樣。」
「當然可以啊。」
她一把摟住了她朋友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吻了她一下,帶著寶貝很快就跑了。
晚會的日子到了。羅瓦賽爾太太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麗,又漂亮又嫵媚,面上總帶著微笑,快活得幾乎發狂。所有的男子都盯著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給介紹。部長辦公室的人員全都要跟她合舞。部長也注意了她。
她已經陶醉在歡樂之中,什麼也不想,只是興奮地、發狂地跳舞。她的美麗戰勝了一切,她的成功充滿了光輝,所有這些人都對自己殷勤獻媚、阿諛贊揚、垂涎欲滴,婦人心中認為最甜美的勝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這一片幸福的雲中舞著。
她在早晨四點鍾才離開。她的丈夫從十二點起就在一間沒有人的小客廳里睡著了。客廳里還躺著另外三位先生,他們的太太也正在盡情歡樂。
他怕她出門受寒,把帶來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日穿的家常衣服,那一種寒傖氣和漂亮的舞裝是非常不相稱的。她馬上感覺到這一點,為了不叫旁邊的那些裹在豪華皮衣里的太太們注意,她就急著想要跑出大門。
羅瓦賽爾還拉住她不讓走:
「你等一等啊。到外面你要著涼的。我去叫一輛馬車吧。」
不過她並不聽他這套話,很快地走下了樓梯。等他們到了街上,那裡並沒有出租馬車;他們於是就找起來,遠遠看見馬車走過,他們就追著向車夫大聲喊叫。
他們向塞納河一直走下去,渾身哆嗦,非常失望。最後在河邊找到了一輛夜裡做生意的舊馬車,這種馬車在巴黎只有在天黑了以後才看得見,它們是那麼寒傖,白天出來好像會害羞的。
這輛車一直把他們送到殉道者街,他們的家門口,他們凄凄涼涼地爬上樓回到自己家裡。在她說來,一切已經結束。他呢,他想到的是十點鍾就該到部里去辦公。
她褪下了披在肩上的衣服,那是對著大鏡子褪的,為的是再一次看看籠罩在光榮中的自己。但是她忽然大叫一聲。原來頸子上的項鏈不見了。
她的丈夫這時衣裳已經脫了一半,便問道:
「你怎麼啦?」
她已經嚇得發了慌,轉身對丈夫說:
「我……我……我把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項鏈丟了。」
他驚惶失措地站起來:
「什麼!……怎麼!……這不可能!」
他們於是在裙子的褶層里,大氅的褶層里,衣袋裡到處都搜尋一遍。哪兒也找不到。
他問:
「你確實記得在離開舞會的時候,還戴著嗎?」
「是啊,在部里的前廳里我還摸過它呢。」
「不過如果是在街上失落的話,掉下來的時候,我們總該聽見響聲啊。大概是掉在車里了。」
「對,這很可能。你記下車子的號頭了嗎?」
「沒有。你呢,你也沒有注意號頭?」
「沒有。」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十分狼狽地看著。最後羅瓦賽爾重新穿好了衣服,他說:
「我先把我們剛才步行的那一段路再去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能夠找著。」
說完他就走了。她呢,連上床去睡的氣力都沒有了,就這么穿著赴晚會的新裝倒在一張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麼。
七點鍾丈夫回來了。他什麼也沒找到。
他隨即又到警察廳和各報館,請他們代為懸賞尋找,他又到出租小馬車的各車行,總之凡是有一點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呢,整天地等候著: 面對這個可怕的災難她一直處在又驚又怕的狀態中。
羅瓦賽爾傍晚才回來,臉也瘦削了,發青了;什麼結果也沒有。他說:
「只好給你那朋友寫封信,告訴她你把鏈子的搭扣弄斷了,現在正找人修理。這樣我們就可以有應付的時間。」
他說她寫,把信寫了出來。
過了一星期,他們已是任何希望都沒有了。
羅瓦賽爾一下子老了五歲,他說:
「只好想法買一串賠她了。」
第二天,他們拿了裝項鏈的盒子,按照盒裡面印著的字型大小,到了那家珠寶店。珠寶商查了查賬說:
「太太,這串項鏈不是在我這兒買的,只有盒子是在我這兒配的。」
他們於是一家一家地跑起珠寶店來,憑著記憶要找一串和那串一式無二的項鏈;兩個人連愁帶急眼看要病倒了。
在王宮附近一家店裡他們找到了一串鑽石的項鏈,看來跟他們尋找的完全一樣。這件首飾原值四萬法郎,但如果他們要的話,店裡可以減價,三萬六可以脫手。
他們要求店主三天之內先不要賣它。他們並且談妥條件,如果在二月底以前找著了那個原物,這一串項鏈便以三萬四千法郎作價由店主收回。
羅瓦賽爾手邊有他父親遺留給他的一萬八千法郎。其餘的便須借了。
他於是借起錢來,跟這個人借一千法郎,跟那個人借五百,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借三個。他簽了不少借約,應承了不少足以敗家的條件,而且和高利貸者以及種種放債圖利的人打交道。他葬送了他整個下半輩子的生活,不管能否償還,他都冒險亂簽借據。他既害怕未來的憂患,又怕即將壓在身上的極端貧困,也怕各種物質缺乏和各種精神痛苦的遠景; 他就這樣滿心懷著恐懼,把三萬六千法郎放到那個商人的櫃台上,取來了那串新的項鏈。
等羅瓦賽爾太太把首飾給福雷斯蒂埃太太送回去時,這位太太神氣很不痛快地對她說:
「你應該早點兒還我呀,因為我也許要戴呢。」
她並沒有打開盒子來看,她的朋友擔心害怕的就是她當面打開。因為如果她發現了掉包,她會怎麼想呢?會怎麼說呢?難道不會把她當作竊盜嗎?
羅瓦賽爾太太嘗到了窮人的那種可怕生活。好在她早已一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這筆駭人聽聞的債務是必須清償的。因此,她一定要把它還清。他們辭退了女僕,搬了家,租了一間緊挨屋頂的頂樓。
家庭里的笨重活,廚房裡的膩人的工作,她都嘗到了個中的滋味。碗碟鍋盆都得自己洗刷,在油膩的盆上和鍋子底兒上她磨壞了她那玫瑰色的手指甲。臟衣服、襯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了晾在一根繩上。每天早上她必須把垃圾搬到街上,並且把水提到樓上,每上一層樓都要停一停喘喘氣。她穿得和一個平常老百姓的女人一樣,手裡挎著籃子上水果店,上雜貨店,上豬肉店,對價錢是百般爭論, 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保護她那一點可憐的錢,這就難免挨罵。
每月都要還幾筆債,有一些則要續期,延長償還的期限。
丈夫傍晚的時候替一個商人去謄寫賬目;夜裡常常替別人抄寫,抄一頁掙五個銅子。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
十年之後,他們把債務全部還清,確是全部還清了,不但高利貸的利息,就是利滾利的利息也還清了。
羅瓦賽爾太太現在看上去是老了。她變成了窮苦家庭里的敢做敢當的婦人,又堅強,又粗暴。頭發從不梳光,裙子歪系著,兩手通紅,高嗓門說話,大盆水洗地板。不過有幾次當她丈夫還在辦公室辦公的時候,她一坐到窗前,總還不免想起當年那一次晚會,在那次舞會上她曾經是那麼美麗,那麼受人歡迎。
如果她沒有丟失那串項鏈,今天又該是什麼樣子?誰知道?誰知道?生活夠多麼古怪!多麼變化莫測!只需微不足道的一點小事就能把你斷送或者把你拯救出來!
且說有一個星期天,她上大街去散步,勞累了一星期,她要消遣一下。正在此時,她忽然看見一個婦人帶著孩子在散步。這個婦人原來就是福雷斯蒂埃太太,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那麼動人。
羅瓦賽爾太太感到非常激動。去跟她說話嗎?當然要去。既然債務都已經還清了,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訴她。為什麼不可以呢?
她於是走了過去。
「您好,讓娜。」
對方一點也認不出她來了,被這個民間女人這樣親密地一叫覺得很詫異,便吞吞吐吐地說: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認錯人了吧。」
「沒有。我是瑪蒂爾德·羅瓦賽爾。」
她的朋友喊了起來:
「哎喲!……是我的可憐的瑪蒂爾德嗎?你可變了樣兒啦!……」
「是的,自從那一次跟你見面之後,我過的日子可艱難啦,不知遇見了多少危急窮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那是怎麼回事啊?」
「你還記得你借給我赴部里晚會去的那串鑽石項鏈吧。」
「是啊。那又怎樣呢?」
「那又怎樣!我把它丟了。」
「那怎麼會呢!你不是給我送回來了嗎?」
「我給你送回的是跟原物一式無二的另外一串。這筆錢我們整整還了十年。你知道,對我們說來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們是任什麼也沒有的……現在總算還完了,我太高興了。」
福雷斯蒂埃太太站住不走了。
「你剛才說,你曾買了一串鑽石項鏈賠我那一串嗎?」
「是的。你沒有發覺這一點吧,是不是?兩串原是完全一樣的。」
說完她臉上顯出了微笑,因為她感到一種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樂。
福雷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動,抓住了她的兩只手。
「哎喲!我的可憐的瑪蒂爾德!我那串是假的呀。頂多也就值上五百法郎!……」
(趙少侯譯)
注釋:
一個路易值二十法郎。
【賞析】
藝術源於生活。莫泊桑就很善於截取生活中富有典型意義的畫面作為創作的題材,創造出了一篇篇筆調獨特,結構嚴謹,敘述幽默的不朽之作。《項鏈》即其中之一。莫泊桑生活的19世紀的法國,竭力擺脫平庸生活、躋身上流社會、虛榮攀比之風成了當時小資產階級的通病。據《風流作家莫泊桑》([法] 亨利·特羅亞著)記載,莫泊桑的母親洛拉身上就表現出很濃的虛榮傾向。她在莫泊桑的父親申請貴族後才同意結婚。他們一家本來住在費康小鎮林蔭街的市井商肆里,在生第一、第二個孩子時,為了在嬰兒出生地一欄體現出身的高貴,洛拉選擇了租用別墅的方法。生活的磨礪給了莫泊桑諸多寫作靈感。他在二十齣頭時曾當過一段時間職員,這段經歷讓他有了取之不盡的寫作原型。《項鏈》中的女主人公瑪蒂爾德就是當時小資產階級中的既有共性又有其獨特個性的代表。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項鏈》能長久被廣大讀者喜愛,與其中鮮明、獨特的個性人物和跌宕起伏的情節是分不開的。瑪蒂爾德就是《項鏈》所塑造的一個愛慕虛榮的,遭受挫折後才回歸務實、勤勞品格的小資產階級女性形象。
作者在刻畫瑪蒂爾德時,運用了大量直接或間接的表現形式。一開頭,小說就交代了瑪蒂爾德的生活環境——「生長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里」, 「沒有陪嫁財產,沒有可以指望得到的遺產」,日子是清貧的。可「面龐兒好,豐韻也好」的瑪蒂爾德並不滿足於這種清貧,她「心裡非常痛苦」,她覺得「(女人)天生的聰明,審美的本能和腦筋的靈活」「就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貴的命婦並駕齊驅」。作者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來呈現瑪蒂爾德對貴婦人生活的幻想:「她總覺得自己生來是為享受各種講究豪華生活的,因而無休止地感到痛苦。」小說中用了系列心理表述的詞如「氣憤填胸」「產生許多憂傷的感慨和想入非非的幻想」等,還有排比式的「她會想到……」「她也會想到……」,她想到了美食、豪宅、男友、衣服、珠寶首飾,可這些她偏偏一樣也沒有。通過瑪蒂爾德的習慣性思維活動,我們可以推斷出她不安於現狀,但又無可奈何的心理壓抑狀態。
接著,作者進一步為讀者呈現這個出身低微卻驕矜自負的婦人在浮華中的遭遇。丈夫羅瓦賽爾費盡心機弄來一張教育部部長的舞會請柬,本想討妻子的歡心,挽回一次作男人的尊嚴,可招來的卻是妻子接連的數落:「你可叫我穿什麼到那兒去呢?」「我既沒有衣飾,當然不能去赴會。」「我心煩,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任什麼也戴不出來,實在是太寒傖了。」「在那些闊太太中間,顯出一副窮酸相,再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這些話語一方面揭示了瑪蒂爾德生活的境況非常不如她意,甚至算得上寒酸,另一方面也直接展現了瑪蒂爾德對漂亮衣服、首飾的無限渴望,愛慕虛榮的性格顯露無遺。
對瑪蒂爾德籌備參加舞會的過程的描寫也傳神地體現了她對生活的希冀與現狀之間的落差,生活的拮據使她的虛榮心無法滿足。看到請柬,「她並沒有像她丈夫所希望的那樣歡天喜地,反而賭氣把請帖往桌上一丟」;丈夫向她說明怎樣好不容易弄來舞會請柬、參加舞會將帶來怎樣的好處時,「她眼中冒著怒火瞪著他」;丈夫勸她穿上戲園穿的那件衣服時,「兩大滴眼淚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來」,接著「她使了一個狠勁兒把苦痛壓了下去」;衣服准備好後,「羅瓦賽爾太太卻好像很傷心,很不安,很憂慮」。而當聽到丈夫建議她向朋友借幾樣首飾去參加舞會時,「她高興地叫了起來」;在朋友家,「她戴了這些首飾對著鏡子左試右試,猶豫不定,捨不得摘下來還主人」;朋友最終同意把她相中的那根項鏈借給她時,「她一把摟住了她朋友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吻了她一下,帶著寶貝很快就跑了」。這一系列情緒變化的描寫,也為舞會 *** 作了有力的鋪墊。
對瑪蒂爾德在舞會上的表現作者更多的是直接形容,「羅瓦賽爾太太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麗,又漂亮又嫵媚,面上總帶著微笑,快活得幾乎發狂」;「她已經陶醉在歡樂之中,什麼也不想,只是跳舞,她的美麗戰勝了一切,她的成功充滿了光輝,所有這些人都對自己殷勤獻媚、阿諛贊揚、垂涎欲滴,婦人心中認為最甜美的勝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這一片幸福的雲中舞著」。作者用「漂亮」「嫵媚」等形容詞直接寫了女主人公外表的美,用「興奮」、「發狂」等表示心理感覺的副詞修飾瑪蒂爾德跳舞時的感受,這種美、這種感覺是她夢寐以求的。虛榮心得到極度滿足後的瑪蒂爾德難以抑製成功的喜悅,恍如進入夢幻仙境。
舞會結束後,羅瓦賽爾怕她出門受寒,要把一件平日穿的家常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她卻嫌棄它的寒傖,怕「那些裹在豪華皮衣里的太太們注意,她就急著想要跑出大門」。女主人公對奢華的追求是那麼「孜孜不倦」,這種追求在作者看來又是那麼地「可悲」。
項鏈丟失後,作者對瑪蒂爾德轉變的描寫不像之前那樣精細描繪,只是粗線條地作了概括,與先前的她作了鮮明的比較:「她早已一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她一定要把它(債)還清」,「他們辭退了女僕,搬了家,租了一間緊挨屋頂的頂樓」,「她變成了窮苦家庭里的敢做敢當的婦人,又堅強,又粗暴。頭發從不梳光,裙子歪系著,兩手通紅,高嗓門說話,大盆水洗地板」。丟失項鏈後的瑪蒂爾德似乎完全沒有了當年耽於幻想、追求浮華的影子。
作者對瑪蒂爾德這一轉變的描寫很有啟迪意義。一個人擁有幻想沒錯,犯了錯也不可怕,關鍵在於怎麼去對待所遭遇的挫折。瑪蒂爾德所走的人生之路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她的勇於承當,敢於吃苦,不僅令人同情,而且不失可敬、可愛。
(謝書英)
② 請問那裡可以搜索<<項鏈>>這篇問章的原文啊(如果知道請告訴我謝謝)
項 鏈
世上的漂亮動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於命運的差錯似地,出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我們現在要說的這一個正是這樣。她沒有陪嫁的資產,沒有希望,沒有任何方法使得一個既有錢又有地位的人認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到末了,她將將就就和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結了婚。
不能夠講求裝飾,她是樸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個降了等的女人;因為婦女們本沒有階級,沒有門第之分,她們的美,她們的豐韻和她們的誘惑力就是供她們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們的天生的機警,出眾的本能,柔順的心靈,構成了她們唯一的等級,而且可以把民間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貴婦人一樣高。
她覺得自己本是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華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於自己房屋的寒傖,牆壁的粗糙,傢具的陳舊,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難過。這一切,在另一個和她同等的婦人心上,也許是不會注意的,然而她卻因此傷心,又因此懊惱,那個替她照料瑣碎家務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傭人的樣子,使她產生了種種憂苦的遺憾和胡思亂想。她夢想著那些靜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著東方的幃幕,如何點著青銅的高腳燈檠,如何派著兩個身穿短褲子的高個兒侍應生聽候指使,而熱烘烘的空氣暖爐使得兩個侍應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夢想那些披著古代壁衣的大客廳,那些擺著無從估價的瓷瓶的精美傢具;她夢想那
些精緻而且芬芳的小客廳,自己到了午後五點光景,就可以和親切的男朋友在那兒閑談,和那些被婦女界羨慕的並且渴望一顧的知名男子在那兒閑談。
然而事實上,她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就在那張小圓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對面坐下了,桌上蓋的白布要三天才換一回,丈夫把那隻湯池的蓋子一揭開,就用一種高興的神氣說道:「哈!好肉湯!世上沒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夢想那些豐盛精美的筵席了,夢想那些光輝燦爛的銀器皿了,夢想那些滿綉著仙境般的園林和其間的古裝仕女以及古怪飛禽的壁衣了;她夢想那些用名貴的盤子盛著的佳餚美味了,夢想那些在吃著一份肉色粉紅的鱸魚或者一份松雞翅膀的時候帶著朗爽的微笑去細聽的情話了。
而且她沒有像樣的服裝,沒有珠寶首飾,什麼都沒有。可是她偏偏只歡喜這一套,覺得自己是為了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夠取悅於人,能夠被人羨慕,能夠有誘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朋友,一個在教會女學里的女同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想去看她,因為看了之後回來,她總會感到痛苦。於是她由於傷心,由於遺憾,由於失望並且由於憂慮,接連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氣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
「瞧吧,」他說:「這兒有點兒東西是專門為了你的。」她趕忙拆開了信封,從裡面抽了一張印著這樣語句的請帖:
「教育部長若爾日•郎波諾暨夫人榮幸地邀請駱塞爾先生和駱塞爾太太參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樓舉辦的晚會。」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誰知她竟帶著傷心而且生氣的樣子把請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說:
「你叫我拿著這東西怎麼辦?」
「不過,親人兒,我原以為你大概是滿意的。你素來不出門,並且這是一個機會,這東西,一個好機會!我費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請帖,它是很難弄到手的,卻又沒有
多少份發給同事們。將來在晚會上看得見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種暴怒的眼光瞧著他,後來她不耐煩地高聲說:
「你叫我身上穿著什麼到那兒去?」
他以前原沒有想到這一層;支吾地說:
「不過,你穿了去看戲的那件裙袍。我覺得它很好,我……」
瞧見他妻子流著眼淚,他不說話了,吃驚了,心裡糊塗了。兩大滴眼淚慢慢地從她的眼角向著口角流下來;他吃著嘴說:
「你有點怎樣?你有點怎樣?」
但是她用一種堅強的忍耐心鎮住了自己的痛苦,擦著自己那副潤濕了的臉蛋兒,一面用
一道寧靜的聲音回答:
「沒有什麼。不過我沒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夠去赴這個晚會。你倘若有一個同事,他的妻子能夠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這份請帖送給他。」
他發愁了,接著說道:
「這么著吧,瑪蒂爾蒂。要花多少錢,一套像樣的衣裳,以後遇著機會你還可以再穿的,簡單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幾秒鍾,確定她的盤算,並且也考慮到這個數目務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於引起這個節儉科員的一種吃驚的叫喚和一個乾脆的拒絕。
末了她遲遲疑疑地回答:
「細數呢,我不曉得,不過我估計,有四百金法郎,總可以辦得到。」
他的臉色有點兒發青了,因為他手裡正存著這樣一個數目預備去買一枝槍,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幾個打獵的朋友們到南兌爾那一帶平原地方去打鳥。
然而他卻回答道:
「就是這樣吧。我給你四百金法郎。不過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會的日期已經近了,駱塞爾太太好像在發愁,不放心,心裡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卻辦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問她:
「你有點怎樣?想想吧,這三天以來,你是很異樣的。」於是她說:
「沒有一件首飾,沒有一粒寶石,插的和戴的,一點兒也沒有,這件事真教我心煩。簡直太窮酸了。現在我寧可不去赴這個晚會。」
他接著說道:
「你將來可以插戴幾朵鮮花。在現在的時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個金法郎,你可以買得到兩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點也聽不進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丟臉的,就是在許多有錢的女人堆里露窮相。」
但是她丈夫高聲叫喚起來:
「你真糊塗!去找你的朋友伏來士潔太太,問她借點首飾。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開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喚:
「這是真的。這一層我當初簡直沒有想過。」
第二天,她到她這位朋友家裡去了,向她談起了自己的煩悶。
伏來士潔太太向著她那座嵌著鏡子的大衣櫃跟前走過去,取出一個大的盒子,帶過來打開向駱塞爾太太說:
「你自己選吧,親愛的。」
她最初看見許多手鐲,隨後一個用珍珠鑲成的項圈,隨後一個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鑲著寶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鏡子跟前試著這些首飾,遲疑不決,捨不得丟開這些東西,歸還這些東西。她老問著。
「你還有沒有一點什麼別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曉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隻黑緞子做的小盒子里,發現了一串用金剛鑽鑲成的項鏈,那東西真地壓得倒一切;於是她的心房因為一種奢望漸漸跳起來。她雙手拿著那東西發抖,她把它壓著自己裙袍的領子繞在自己的頸項上面了,對著自己在鏡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後來,她帶看滿腔的顧慮遲疑地問道:
「你能夠借這東西給我嗎,我只借這一件?」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她跳起來抱著她朋友的頸項,熱烈地吻了又吻,末後,她帶著這件寶貝溜也似地走了。
晚會的日子到了,駱塞爾太太得到極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賓都要漂亮,時髦,迷人,不斷地微笑,並且樂得發狂。一般男賓都望著她出神,探聽她的姓名,設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紹。本部機要處的人員都想和她跳舞,部長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態舞著,用興奮的動作舞著,她沉醉在歡樂里,她滿意於自己的容貌的勝利,滿意於自己的成績的光榮;滿意於那一切阿諛贊嘆和那場使得女性認為異常完備而且甜美的凱歌,一種幸福的祥雲包圍著她。所以她什麼都不思慮了。
她是清晨四點鍾光景離開的。她丈夫自從半夜十二點鍾光景,就同著另外三位男賓在一間無人理會的小客廳里睡著了;這三位男賓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對她的肩頭上披上了那些為了上街而帶來的衣裳,家常用的儉朴的衣裳,這些東西的寒傖意味是和跳舞會里的服裝的豪華氣派不相稱的。她感到了這一層,於是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著珍貴皮衣的太太們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駱塞爾牽住了她:
「等著吧。你到外面會受寒。我去找一輛出租的街車來吧。」
不過她絕不聽從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階兒。等到他倆走到街上竟找不著車了;於是他倆開始去尋覓,追著那些他們遠遠地望得見的車子。
他倆向著塞納河的河沿走下去,兩個人感到失望,渾身冷得發抖。末了,他倆在河沿上竟找著了一輛像是夜遊病者一樣的舊式轎車——這樣的車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慚形穢,所以要到天黑以後才看得見它們。
車子把他倆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門外了,他倆惆悵地上了樓。在她,這算是結束了。而他呢,卻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點鍾應當到部。
她在鏡子跟前脫下了那些圍著肩頭的大氅之類,想再次端詳端詳無比榮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間她發出了一聲狂叫。她已經沒有那串圍著頸項的金剛鑽項鏈了!
她丈夫這時候已經脫了一半衣裳,連忙問:
「你有點怎樣?」
她發痴似地轉過身來向著他:
「我已經……我已經……我現在找不著伏來士潔太太那串項鏈了。」
他張皇失措地站起來:
「什麼!……怎樣!……哪兒會有這樣的事!」
於是他倆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裡,都尋了一個遍。到處都找不到它。
他問道:
「你能夠保證離開舞會的時候還掛著那東西嗎?」
「對呀,我在部里的過道里還摸過它。」
「不過,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們可以聽得見它落下去的聲響。它應當在車子里。」
「對呀。這是可能的。你可曾記下車子的號碼?」
「沒有。你呢,你當初也沒有注意?」
「沒有。」
他倆口呆目瞪地互相瞧著。末了,駱塞爾重新著好了衣裳。
「我去,」他說,「我去把我倆步行經過的路線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著它。」
於是他出街了。她呢,連睡覺的氣力都沒有,始終沒有換下那套參加晚會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圍椅上面,屋子裡沒有生火,腦子里什麼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點鍾回家。什麼也沒有找得著。
他走到警察總廳和各報館里去懸一種賞格,又走到各處出租小馬車的公司,總而言之,凡是有一線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個遍。
她對著這種駭人的大禍,在驚愕狀態中間整整地等了一天。
駱塞爾在傍晚的時候帶著瘦削灰白的臉回來了;他一點什麼也沒有發現過。
「應當,」他說,「寫信給你那個女朋友說你弄斷了那串項鏈的搭鉤,現在正叫人在那裡修理。這樣我們就可以有周轉的時間。」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寫了這封信。
一星期以後,他們任何希望都消失了。並且駱塞爾像是老了五年,高聲說道:
「現在應當設法去賠這件寶貝了。」
第二天,他們拿了盛那件寶貝的盒子,照著盒子裡面的招牌到了珠寶店裡,店裡的老闆查過了許多賬簿。
「從前,太太,這串項鏈不是我店裡賣出去的,我只做了這個盒子。」
於是他倆到一家家的首飾店去訪問了,尋覓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飾相同的東西,憑著自己的記憶力做參考,他倆因為傷心和憂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們在故宮街一家小店裡找到了一串用金剛鑽鑲成的念珠,他們覺得正像他們尋覓的那一串。它值得四萬金法郎。店裡可以作三萬六千讓給他倆。
他們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闆在三天之內不要賣掉這東西。並且另外說好了條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來,店裡就用三萬四千金當郎收買這串回去。
駱塞爾本存著他父親從前留給他的一萬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數目就得去借了。
他動手借錢了,向這一個借一千金法郎,向那個借五百,向這里借五枚魯意金元,向另一處又借三枚。他簽了許多借據,訂了許多破產性的契約,和那些盤剝重利的人,各種不同國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損害了自己後半生的前程,他不顧成敗利鈍冒險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姓,並且,想到了將來的苦惱,想到了就會壓在身上的黑暗貧窮,想到了整個物質上的匱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遠景,他感到恐怖了,終於走到那個珠寶商人的櫃台邊放下了三萬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項鏈。
在駱塞爾太太把首飾還給伏來士潔太太的時候,這一位用一種不高興的神情向她說:
「你應當早點兒還給我,因為我也許要用它。」
她當時並沒有打開那隻盒子,這正是她的女朋友擔憂的事。倘若看破了這件代替品,她將要怎樣想?她難道不會把她當做一個賊?
駱塞爾太太嘗到了窮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氣概打定了主意,那筆駭人的債是必須償還的。她預備償還它。他們辭退了女傭;搬了家;租了某處屋頂底下的一間閣樓下。
她開始做種種家務上的粗硬工作了,廚房裡可厭的日常任務了。她洗濯杯盤碗碟,在罐子鍋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壞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頭。內衣和抹布都由她親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繩子上;每天早起,她搬運垃圾下樓,再把水提到樓上,每逢走完一層樓,就得坐在樓梯上喘口氣。並且穿著得像是一個平民婦人了,她挽著籃子走到蔬菜店裡、雜貨店裡和肉店裡去講價錢,去挨罵,極力一個銅元一個銅元地去防護她那點兒可憐的零錢。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據,一面另外立幾張新的去展緩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時候替一個商人謄清賬目,時常到了深夜,他還得抄錄那種五個銅元一面的書。
末後,這種生活延長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倆居然還清了全部債務,連同高利貸者的利錢以及由利上加利滾成的數目。
駱塞爾太太像是老了。現在,她已經變成了貧苦人家的強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婦人了。亂挽著頭發,歪歪地系著裙子,露著一雙發紅的手,高聲說話,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時候她丈夫到辦公室里去了,她獨自坐在窗前,於是就回想從前的那個晚會,那個跳舞會,在那裡,她當時是那樣美貌,那樣快活。
倘若當時沒有失掉那件首飾,她現在會走到什麼樣的境界?誰知道?誰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變化無常啊。無論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點點小事。
然而,某一個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麗舍大街兜個圈子去調劑一周之中的日常勞作,這時候忽然看見了一個帶著孩子散步的婦人。那就是伏來士潔太太,她始終是年輕的,始終是美貌的,始終是有誘惑力的。
駱塞爾太太非常激動。要不要去和她攀談?對的,當然。並且自己現在已經還清了債務,可以徹底告訴她。為什麼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約翰妮。」
那一位竟一點兒也不認識她了,以為自己被這個平民婦人這樣親熱地叫喚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說:
「不過……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應當是您弄錯了。
「沒有錯。我是瑪蒂爾德•駱塞爾呀。」
她那個女朋友狂叫了一聲:
「噢!……可憐的瑪蒂爾德,你真變了樣子!……」
「對呀,我過了許多很艱苦的日子,自從我上一次見過你以後;並且種種苦楚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這是怎樣一回事?」
「從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剛鑽項鏈給我到部里參加晚會,現在,你可還記得?」
「記得,怎樣呢?」
「怎樣,我丟了那串東西。」
「哪兒的話,你早已還給我了。」
「我從前還給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現在,我們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價。像我們什麼也沒有的人,你明白這件事是不容易的……現在算是還清了帳,我是結結實實滿意的了。」
伏來士潔太太停住了腳步:
「你可是說從前買了一串金剛鑽項鏈來賠償我的那一串?」
「對呀,你從前簡直沒有看出來,是嗎?那兩串東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說完,她用一陣自負而又天真的快樂神氣微笑了。
伏來士潔太太很受感動了,抓住了她兩只手:
「唉。可憐的瑪蒂爾德,不過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頂多值得五百金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