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或大氣,或溫柔,或知性,或妖嬈,
如果說,光陰是一部動人的詩集。那麼,旗袍便是其中的一首舊詞新韻,清麗婉約。
旗袍,裹著詩詞的雅韻,搖曳著淡淡的風情,從歷史的雲煙深處,輕移蓮步,迤邐而來。
01
穿旗袍的女子,不必傾城,卻別有一番韻味。高高的立領,古典的盤口,恰到好處的收腰,長短適宜的開叉。
再搭配一雙小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暗香流瀉。
娥眉淡掃,略施粉黛,旗袍裹身,東方女子的安靜與典雅,宛如一幅水墨畫,徐徐鋪展開來。
那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女子,帶著一絲嫵媚,一點端莊,一份嫻雅,撐一把油紙傘,走在古城的小巷。
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還有被歲月打磨過的痕跡。她輕輕地走過,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走出一簾煙雨,走過一段錦瑟的年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不言不語,低眉溫婉。
泡一盞清茶。當茶的清香,與旗袍的古典,撞在一起,便有了別樣的韻致。
讀一卷閑書。當書的墨香,與旗袍的底蘊,交織在一起,便有了迷人的味道。
若是累了,就站起來,倚在窗前。什麼都不必說,什麼都不用做。靜靜地,聽一曲雲水禪心,望窗外雲卷雲舒。
任世事滄桑變幻,她只是靜默地如一朵蓮。守著自己的一方池塘,等風來,等雨來,默默地開花,默默地凋零……
02
清雅如蓮。亦如身上那一襲素色的旗袍。收斂了芳華,抖落一身塵埃,自顧自地綻放。遺世而獨立,寂寞且清歡。
這份孤獨,若是與旗袍連在一起,便多了一絲魅惑的氣息。
這樣的氣息,是安靜的。不張揚,自有聲。看似孤獨,卻是一種優雅的獨行。
喜歡旗袍的人,內心大多是孤獨的。
民國才女張愛玲喜歡旗袍,也喜歡自己設計旗袍。她的才華,與她的旗袍,相得益彰。
身穿旗袍的張愛玲,是孤傲的,冷艷中帶著妖嬈,孤獨中透露著清醒。她是那個時代的臨水照花人,獨自美麗,獨自優雅,獨自彷徨。
在張愛玲的文字里,無論是還是《色戒》中的王佳芝,還是《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亦或是《半生緣》里的曼楨與曼璐。她們,都是喜歡旗袍的女子。
或大氣,或溫柔,或知性,或妖嬈,她們都將旗袍穿出了獨一無二的美麗。
旗袍女子,宛如一幅百看不厭的畫,寥寥幾筆勾勒出完美的曲線,溫婉含蓄,楚楚動人。似春日桃花,灼灼其華。似夏日清蓮,清雅孤絕。似秋日落葉,怡然靜美。似冬日紅梅,凌霜傲雪。
有時候,很難說得清,究竟是女子成就了旗袍,還是旗袍裝點了女子優雅的夢境?
03
無論怎樣的女子,只要穿上了旗袍,就有了千般風情,萬般優雅。
那是一抹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女人味。
溫柔的女子穿上它,是端莊與柔情。純真的女子穿上它,是簡單與婉約。
潑辣的女子穿上它,是熱烈與妖嬈。知性的女子穿上它,是優雅與從容。
舉頭投足,都是一道絕美的風景。像是詩詞里走出來的一曲小令,古樸端然。又像是灑落松間的一抹月色,清朗絕凈。
你不必走近,只遠遠看著,便已沉淪。剎那間,彷彿腳下如一顆蓮子,生了根,發了芽,開了花,心生柔軟,自在歡喜。
時光,也似乎靜止了一般。光陰的脈絡里,綉滿了芳華。
那是一襲旗袍,宛若一枝古典的花,開放在時光深處,綻放著絕代風華。
『貳』 錦瑟(原作者:李秋沅)
一
課外閱讀,我為孩子們選讀了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孩子們的誦讀聲中,我彷彿又看見她了。
她側轉身,回過頭,笑盈盈地看著我說:「記住這首詩,也就記住姨婆了。薇薇,你會永遠記住姨婆嗎?」
「會的,姨婆。」幼年的我脆生生地答,不假思索。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朗朗的誦讀聲中,我沉下心來細細地回憶她的容顏,竟惶然發現,她終究還是遠行了。我心深處,她的身影徘徊依舊,卻輪廓模糊。時光不斷地在亡人日漸模糊的面容上添枝加葉,我終於還是忘記了她的確切容顏。
她的名字,就叫錦瑟。
母親從來都只叫她「柳姨」。而我,喚她「柳姨婆」。
二
外祖父去世後,尚在鄉下的父母,先設法讓五歲的我回到城裡的老家。偌大的房子,就我和她兩人住。
剛回老屋,我不習慣獨眠。夜晚熄燈時分,令人絕望的黑暗便突然涌進卧室。層層的黑,連我的呼吸都彷彿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之中,宛若將被黑暗所融化。我揪緊被子,用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抵抗著黑暗。
除了黑暗,老屋夜晚的寂靜也令我膽戰心驚。有時我在夢中突然被從內耳發出的耳鳴聲驚醒。轟隆隆尖銳的耳鳴象鋒利的刀刃,將我的意識分割得細碎。最後,聲響從耳到心,象一道霹靂,轟然將我劈作兩半,於是我便在痛苦中驚醒。
「婆婆……」
我光著腳,穿過廊道,嗚咽著往姨婆的卧室跑。我爬上姨婆的大床,一雙溫暖的手立刻從黑暗中伸了過來,摟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拽進散發著沉沉暖香的被褥里。喜歡用香木珠熏衣物的姨婆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木香,我枕著姨婆的手臂,聽著她連綿悠長的酣聲,黑暗的恐懼在她鮮活的酣聲中消失怠盡。層層黑暗忽然變了顏面,溫柔敦厚地催我入夢。
晨起,我最喜歡看姨婆梳頭。姨婆的頭發長長的,一直垂到腰際,稀疏灰白。牛骨梳緩緩地滑過她的長發,牽扯下絲絲灰白。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將纏在梳齒上的落發根根卸下,在手上纏成一團。她將落發放在一方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裡:「以後,等頭發掉得差不多了,可以填在發髻里。」
她一邊梳頭,一邊教我背古詩,最常叫背的,就是《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姨婆的嗓音輕柔。
「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邊把玩她的落發,一邊應對著她的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我背全了詩,姨婆的頭發也就梳好了。
「薇薇,這是婆的名字——錦瑟,記住了沒?」
「記住了,我的名字有詩么?」
「有,《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婆,你念,你再念一遍。婆,你也要記我的名字,我的詩。」我揚起頭,一本正經。
「婆記得的,憨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後如果你長大離開婆了,婆一念這句詩,你就跑回來看婆好么?」
「好!你要大聲念。倘若離得太遠了,我怕聽不到。」我蹙眉。
姨婆笑著把滿面愁容的我摟進懷里。
遇到天晴時,姨婆就將閣樓里的幾個大箱子打開,讓箱里的東西見見天光。大多數箱子裝的是古籍書。其中有個小巧點的,裝的是衣物:金線綉的鳳凰牡丹織錦緞面、水綠的生絲旗袍、銀色軟緞披肩……漂亮的絲織物件,沾著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隱約還嗅得被時光藏起來的冷清的皂香。我一件件展開衣物,喜滋滋地往身上套。
「憨女,一手的汗,別弄臟了!」姨婆罵是罵,眼裡卻含著笑,「喏,這件,綠旗袍,是我做姑娘時最喜歡的。」
我看著她展開綠絲旗袍,往身上一比劃,匆匆收起。我嗄嗄地笑著:姨婆幾時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姨婆,我要。」我拿起旗袍套在身上,長長的絲袍拖到了地上。
「哎喲!」姨婆作勢要打,一把拎起旗袍下擺,順勢將它從我身上剝了去。
幾年後,父母也返城,搬回老屋住。我看著突然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父母,卻生分了。我緊緊地拉著姨婆的手,手心汗津津的,死也不鬆手。
母親回來,將老屋整理修葺一新。除了姨婆的那幾個樟木箱,閣樓里的雜物統統地被搬到了儲物間。
「柳姨,有些東西,扔箱里幾十年沒用,佔地方,最後也得處理掉……」母親有意無意地和姨婆提了幾次。
終於,樟木箱從閣樓被挪到了客房,最後又被挪到了放雜物的儲藏間。
「理理吧,那木箱……」姨婆猶豫了一下,「該扔的就扔了吧。」
母親叫了工人過來收拾,扛箱子出去。姨婆突然起身,打開其中的一個木箱,摸索著,抽出那件水綠色的生絲旗袍。
母親說我長大了,夜裡,不許再去打擾姨婆。「以後,晚上別老去姨婆那裡睡。自己睡!」母親冷著臉,黑色眼瞳里出現了我看不清的星星,隔開了映在她眼瞳中的我。
夜裡,我將頭蒙進被裡。被窩里,黑暗漫無邊際。我的呼吸沉重,悶悶地壓在我心上。我緊緊地揪住被角,睜大眼,嚴嚴實實地將自己與被子外面的黑暗隔離開,可黑暗的恐懼如水,無縫不入。
「婆婆……」我嗚嗚咽咽地掀開被,跳下床,光著腳想往姨婆的卧房跑,卻又不敢。我團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哭著。除了哭,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哭什麼?」母親生氣地從她的卧房走出來問。
「我怕。」
姨婆也被驚醒了,走了過來。
「來,過來和姨婆睡。」
我看著她,只是哭。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一團影子,緩緩地走近我。我嗅得見她身上清爽的木香味。這味道令我心安。我向她伸出手去。
「自己睡!這么大的人了!柳姨,別慣著她。」
一聲嘆息,那團溫暖的影子離去了。黑暗中,清冷的木香久久地躑躅。
三
柳姨,母親總這么叫她。
我知道,親外婆早已扁成了一張薄薄的相片,就在母親的卧房抽屜里。我曾無數次凝望著相片上那身著碎花旗袍的女子,看著她凝固在時光之外的笑顏,看著她與姨婆有幾分相似的眼眸。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有和姨婆一樣沉沉的木香。
母親與姨婆相敬如賓。我能感覺得出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間的淡漠,是母親將姨婆整理過的書架,一言不發地重新擦拭一番;是母親獨自熬了白粥,而不吃姨婆做的麵食;是姨婆笑著指出母親的南洋口音,而母親則厭煩地打斷姨婆教我背的古詩……
我困惑地行走於母親與姨婆之間,漸漸習慣於獨自沉思。我長久地趴在院里的水井邊,低著頭看井。井水平靜,隱隱約約看得見自己的一雙眼睛,從黑魆魆的井裡往外瞅著。陽光僅在暑天午後的某個時刻直射水井,向井底投下綠瑩瑩的一道光柱。在綠瑩瑩的光柱下,我可以窺見隱藏在平靜水面下崎嶇不平的井壁、凹凸起伏的井底。光柱轉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倏地隱沒,水面平靜如鏡。大人的世界於我而言,神秘若那井面下的世界,若即若離。
四
上學識得幾個字後,我便時常躲進姨婆屋裡看書。母親不喜歡孩子一副老氣橫秋的讀書相,見我成天不吭聲,捧著書看就皺眉頭。而我也怕招惹她,唯有走進姨婆房裡,嗅著淡淡的書墨香看書,心裡才覺得踏實。姨婆從不責備我,她的房裡有數不盡的書,一本本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姨婆把帶有插畫的書全擺在最下層,我夠得著的地方。
「這憨女,以後估計是書呆。」家人這么說。
「多出去跑跑啊,別老呆在婆婆房裡,和別的小朋友玩去啊。」母親聽罷,皺著眉,拿開我手裡的書,「出去,出去玩去。」她揮揮手,象趕一隻不聽話的蠅蟲般。我站著不動,盯著她手裡的圖書。
「出去玩,聽見了沒?」她大聲訓我。
我淚汪汪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薇薇愛看書也不是壞事,你就由著她看吧……」姨婆笑著勸。
「不行!出去玩!」母親突然發怒了。
姨婆一下子噤聲。我朝姨婆撲過去,緊緊地抱著姨婆不放手。「這孩子,去……去啊,聽媽媽的話。」她撫摸著我的背,柔聲說。
我一動也不動,就是死死地抱住她。
「唉,這孩子若天性好靜愛看書,就讓她看書吧,是好事啊。」姨婆輕聲說。
母親看了看死死纏住姨婆不放的我,冷冷地剜了姨婆一眼:「為人做事哪能總由著性子來?」
必有一些事,是我所不了解的。它們藏在時光中,藏在母親的眼眸中,藏在被丟棄的姨婆的樟木箱里。
十歲那年,斷了十幾年音信、遠在南洋的姨媽和表姊輾轉回來了。分離幾十載重又與母親相逢,姨媽淚汪汪地拉著母親不鬆手,而對一旁的姨婆,只淡淡地寒暄,話里帶著冰。
住了幾天,表姊驚異於我對姨婆的依戀。「她是假外婆啊。我們的親外婆早就不在了……憨女,你知道她是假外婆了還和她親?」
我看著大表姊的眼,怔怔的。
夜裡,表姊與我同榻,用與母親相同的、柔柔的南洋口音絮絮地對我說:「外公被她迷了心哪,否則我們白家也不至於這么凄慘。親外婆是南洋的阿祖為外公娶的,外公不合意,兀自娶了她做二太太。阿祖去世後,外公索性不回了,把親外婆和我阿母、阿姨孤零零拋在南洋。她幾年沒有生育,外公又想把兩個女兒要回內地。親外婆不捨得,留了一個在南洋。要不是她,阿母不至於和阿姨姊妹分離幾十年。親外婆也不至於成天躲著人抹眼淚,早早得了肺病死了。倘若外公好好地留在南洋經營祖業,後來哪裡會受那麼多苦,還連累了你阿母……」
「外公不回南洋,真的不管你阿母和親外婆啦?」
「唉,開始時還往南洋寫寫信的……後來,這邊時局變了,音信全無,彼此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話說回來,她也真夠膽大啊,一個女學生,居然在那時敢抗著父母嫁一個商人做二太太。」表姊冷不丁又補了一句。
「那……她是壞人?」我的心思全亂了。
我屏住氣,等著表姊往下說,可她打了一個呵欠便止住了。不一會兒,我的枕邊傳來她沉沉的呼吸聲。我抬眼看窗,白日里的溽熱已消散,夜風習習探進屋來,掀起窗紗。於是,窗外幽藍的天幕便在窗紗輕舞飛揚時分,倏忽隱現。我躺在床上,提著心一次次地等待著,等待著窗紗揚起。
姨母和表姊走後, 我問姨婆:「婆,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說呢?」她不看我,閉上了眼。
我不停地問,執著地要知道答案。
……
五
我離姨婆慢慢地遠了。姨婆的故事,在姨母與表姊出現後,再次流傳在父母親戚鄰居的言談中,故事的主人公是抽象的音節,寄生在他們的唇齒間。我惶恐地發現她在我的心中變了輪廓,卻無能為力。
我沉默著,靜靜地躲進姨婆的書里。我翻遍了姨婆房裡所有帶插畫的書,連那些不帶插畫的書,也生吞活剝地讀了許多。在姨婆的書里,我不再惶恐,那裡有我熟悉的油墨香,有令我屏息難棄的故事,還有我爛熟於心的詩歌。
端午到了。姨婆母親一同置粽葉、糯米、肉餡、蝦仁包粽子。粽子做好後,母親警告我:「小孩子,不能多吃!只能吃一個,吃多了不消食!」
我吃完一個粽子,抬眼看著姨婆:「婆婆……」我悶悶不樂地盯著眼前誘人的粽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她軟下心來,慌忙朝我眨眨眼,待母親一離開餐廳,立刻偷偷把幾顆大粽子塞我手裡。我快樂地吃著,一個接著一個。
「別吃了,夠了,夠了!」姨婆急急地攔我。
我甩開她的手,蒙頭吃。我果真吃傷了胃,躺在床上起不來。在母親的質問下,我一下子把姨婆供了出來:「是婆婆……婆婆讓我吃的……」
母親沉了下臉。
「明知道薇薇胃腸弱,姨,你……」
姨婆難堪地搓著手,看著我,求助。
「我不想吃的,是你給我的。你給我的,給了幾個。」我怯怯地說,偷偷瞥了她一眼,我看見她的眼倏地暗淡了。
她起身離去。
「你個憨女,她……難道她讓你吃屎你也吃啊?」母親見她離開,輕聲責怪。
我點點頭,討好地說:「她是假外婆,心腸壞……」話音未落,我發現母親看著我的身後,臉色徒地變了。
姨婆手裡拿著從院子里摘來的消食草葯,不知何時已悄然進屋。她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眼,緩緩地退出屋。她的眼神若一道寒流,從我的心上滑向指尖,我的手指倏地涼了。
夜晚,我躺在卧房的床上,胃疼得厲害。漫天普地是疼痛的牙齒,啃嚙著我的胃我的神經。隱隱約約,我聽見了姨婆的抽泣聲,在夜間,如繭絲,層層疊疊,將她的哀傷裹在黑暗之中。最後,一切歸於寧靜,抽泣聲、嘆息聲,全部消逝得無蹤無影。我的意識,也漸漸地墜入漫無邊際的夜的寂靜之中。
第二天醒來後,我看見姨婆已盤好頭,和父母一起端坐在餐桌前。隔宿的哀傷是凝固的冰,藏在她的眼眸里。我的胃依舊疼著。
六
姨婆離我愈來愈遠了。她身上沉沉的木香偶爾還會飄進我的夢里,但隔簾望月般不真切。她養了一隻貓。落日時分,她長時間地抱著貓獨坐在露台的躺椅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夕陽的方向,看著太陽一點點失去熱度。
偶爾,我還去她的屋裡尋書看,可拿了書就走。
一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見了那方掉了漆的脫胎首飾盒,掀開的盒蓋微微露出絲絲灰白的頭發。
「姨婆,你的頭發。」
「不要了,」她淡淡地說,「老了,手抖得厲害,頭也梳不好了。」姨婆把頭發剪了。
「那,盒子給我吧。」我想拿盒子裝我的塑料珠鏈。我拾起首飾盒,拭去上面的污漬,猶豫了一下,把灰發從中揀出,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
我最後一次和姨婆在露台上納涼,已是仲夏。她躺在搖椅上,一邊啪嗒啪嗒地為我搖著蒲扇,一邊吟詩:「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我趴在長竹椅上,一邊聽著她吟詩,一邊看著天上的月,悄然由初生時分淳和溫柔的黃色變為凄清冷寂的銀色。
「姨婆,你剪了發,我認不得你了。你是從前的姨婆嗎?」我冷不丁地說。
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嘆了一口氣:「不是了。薇薇,你也不是從前的薇薇了。薇薇長大了。」
她的目光又從我的身上收了回去,重又抬起臉看頭頂的月。許久許久,她突然幽幽問我:「薇薇,你長大後,還會記得小時候婆婆教你讀詩么?」
我慌忙點頭。
「薇薇,我想回家去了。」
「家?這不是你的家?」
「姨婆的家在很遠很遠的江寧。」
「嗯,那你干嗎到這兒來?」我突然心一硬,挑釁地看著她。
她愣住了,低頭看著我的眼。我緊盯著黑暗中她逆著月光的眼,那裡面有我看不清的霧。良久,她移開目光,仰首望月,輕若耳語道:「薇薇,人還是得聽從自己的心願做事——身體委屈點不要緊,別委屈自己的心。」她的眼瞳中,映著清冷的月,兀自在舞蹈。
「你後悔么?」我突然問了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吃驚。從大人們的言談中,我隱隱約約地知道,姨婆的娘家在江寧也算旺族,祖上出過翰林。嫁做白家二太太後,她就再沒臉回娘家。她的老母親知道她沒有生育,為她在江寧收養了幾個養子,早早為她安排了日後的歸宿。老母親臨終前,還苦苦地等她回去。
「不,心正所願,我不後悔。」她笑了,「薇薇,我走了你會想姨婆嗎?」她拿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不想不想。」我嬉笑著,看著她。
「真的?」她蹙了蹙眉,用手撫我的頭。
我也蹙著眉。我說的,一半是實話。姨婆早已不是那個從前的姨婆了,她已從我記憶中那個溫暖的、令我萬分依戀的影子中走出,如同曾經的她,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便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難過起來,低下頭:「會,會有一點點想的。」
月光如水般滑過她的搖椅,鋪向我的竹椅,在我的光腳丫上印上蒼蒼的一片白跡後,忽然消失,不知隱沒在何方。我看著頭頂的月,眼皮越來越沉。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漸漸地離了我的心……
七
姨婆執意要回老家。她和母親徹夜長談。她們的話語,在黑暗中遊走,絲絲縷縷,忽兒飄進我耳中,忽兒隱匿無蹤。
「我回去……把你媽和你爸合葬了吧,你媽等得夠苦的了,入土為安……我知道,上次你姊來,帶你媽的骨灰回來了……我……以後陪我老母親去……」
隨後幾天,姨婆開始收拾東西。
「這件,薇薇你小時候要的。薇薇,現在還要麼?」她拿出了那件水綠色的絲織旗袍。
「嗯。」我接過旗袍,往身上一掛。旗袍下擺搭在我的腳踝上,涼絲絲地癢。
「薇薇,你大了……」她看著我,眼眸深處,晶晶亮的星星晃動。「薇薇再過幾年,該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呢。婆婆怕看不到了……」她輕聲笑了笑,可笑聲尚在唇齒間,便戛然而止。
姨婆走了。
姨婆養的貓咪小白哭了幾天,蹲在姨婆常坐的椅子上,睜著美人眼看著我。「傻貓,婆婆不會回來了。」我欲上前抱它,可它一個轉身,跳下了椅子。它號叫著往前走,走了不遠,又重新蹲下,睜大眼睛看著我。
八
親外婆的相片已從母親的卧房抽屜挪出,被母親顯眼地掛在書房裡。像中的女子身著一襲素雅的小碎花旗袍,身姿婀娜,細長的眉下一雙美目凝視著前方。
我拿出姨婆的那方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黑漆漆的盒面上隱隱約約映著我的眼睛。我後悔,我不該將姨婆的頭發扔了。
姨婆回去不久,就生病了。她的養子照顧她。母親每個月定期給她匯錢。我同母親一起給姨婆去匯錢。我看見薄薄的幾張鈔票刷啦啦滑過銀行小姐的指尖,姨婆在我記憶中的形象慢慢地薄成一張張鈔票。
「又寫信過來了,說這個月血壓又高起來了……又得寄錢過去,那邊怎麼照顧的……」
「那……讓婆婆回來吧……」我怯怯地說。
母親沉默良久。
我咽了一口口水。低頭。
新年將近。母親買了一堆的賀卡。我興奮地在一旁,從中挑最美的,依次遞給母親寫賀詞。剩下最後一張,俗艷的深紅底,熱鬧的紅色團花,紅得逼人的眼。母親蹙著眉,再也想不起該寄給誰了。
「這張……給婆婆寄去吧。」我輕聲問母親。
「嗯,你寫吧。」母親嘆了口氣。
我工工整整地在賀卡上寫了「節日快樂!」就再想不出該寫什麼好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濡濕了賀卡的襯紙。
「薇薇」,我在落款處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九
姨婆回信了,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尷尬地趴在紙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我宛若收到了燙手的烙鐵,把信塞進抽屜里。沒過多久,信就知趣地消失了。
姨婆養的貓咪小白下貓仔了。滿月後,父親把貓仔扔了。
貓咪小白天天睜著美人眼,對我哭著要貓仔。後來,它不哭了,鬼鬼祟祟地躲著我。不久我發現它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我莫名地慌張。後來,它的肚子癟了,我卻不見貓仔。不到一個星期,它死了。據說是誤吃了葯老鼠的東西,死在溝里。夜裡,我隱隱約約聽見貓仔在鄰家荒廢的院子里哭泣。
「貓仔在鄰居家。」我對父親說,卻沒看父親的眼。因為我知道說了也無濟於事,大人不可能為救貓仔打開鄰家早已鎖閉多日的院門。
夜裡,我提著心尋著貓仔的哭聲。它們哭了幾晚後,就再沒聲音了。
收到姨婆的回信不久,母親就接到姨婆去世的電話。母親掛上電話,怔怔地,許久不說話。那年的春節,天特別陰冷。我躲在家裡,藏進被窩里看書,我的腳冰涼,許久許久暖不過來。窗外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連綿不絕,我起身將鼻子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窗,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劃字:錦瑟錦瑟錦瑟……
被上攤開的書,寫著我早已熟悉的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頁上畫著彩圖,拙劣的筆觸,俗艷的色彩,生生扎疼了我的眼睛。
後來,我開始做夢:我走進了鄰家荒廢的院子里尋找貓仔。我打開鄰居家枝藤蔓生的後院門,闖進了塵土飛揚黑魆魆的樓里。貓仔的哭泣聲微弱若懸絲,若隱若現。可我始終尋不到貓咪。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貓咪的哭泣聲,一下下地響著,惶恐而又無助。
我無數次闖入這個夢境。
悠長的夢,在六年後,我十八歲那年,才有了結局:鄰居家的大門開了,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她告訴我,貓咪死了,不用再找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彷彿是早已得知的答案。我明白,有些事,是再無法改變的。時光前行,過往、現在,在我們身後,在我們的足下,寸寸凝固。
忘了吧。
十
填報高考志願時,長輩們堅持讓我讀商科,但我還是執意報考了我所喜歡的中文專業。畢業後,我成了一名中學語文教師。
「你讀中文,一輩子和文字打交道,一輩子清貧,以後會後悔的。」長輩們對我說。
「心正所願,我不會後悔的。」空靈處,我聽見她的聲音。
那年清明,我去了一趟姨婆的老家。我帶去了一大捧她最喜歡的白茶花。
「喏,那就是媽的墓。媽總說你和她最親。媽臨走,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她的養子陪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著話茬。
「媽說,你肯定會過來看她的。」他蹲下身,隨手將墓座邊的荒草拔了去。連根拔起的草掀起土,彌漫起淡淡的土腥味。我怔怔地看著他翕動的嘴,聲音從他的嘴裡吐出,卻只滑過我的耳膜,落不到心上。
我撫摸著墓石碑上冰冷的字元:柳錦瑟。恍惚間,我看見許多許多年以前,那個穿著水綠色生絲旗袍的女子,眼眸深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柄斷了的戟,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裡。時光中的女子,忽地隱去。滿捧的白茶花從我的手中滑落。落花飛揚,記憶的碎片如煙消散……
『叄』 偽裝者中於曼麗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於曼麗可以說是《偽裝者》這部劇最具有悲劇性的角色之一,因為她的一生用一波三折來形容都不夠,起碼也得是一波六折吧!可以說幾起幾落,但她又幾次死裡逃生,絕處逢生,可謂是奇女子。
於曼麗的前史是非常令人唏噓的,她生來不幸被親生父親賣到妓院,還得了花柳病,這是她人生第一個大坎兒;然而這時候她迎來第一個轉機,遇到一個好心富商治好了她,兩人也成為親人,誰知富商被土匪所殺,於曼麗由此走上絕路。她重回妓院,先後找到三個土匪設計嫁給他們並在新婚之夜將其殺死復仇,人稱「黑寡婦」,自首後被判死刑,這是她人生第二個大坎兒。可是,這時候她再次絕處逢生,迎來第二個轉機,那就是被軍統看中,又在刺殺行動中獲得獎勵免除死囚身份。
於曼麗這一生主要就是兩個身份,出身不幸淪落風塵的少女和註定犧牲的軍統人員。這一生可謂是悲劇的一生,不過編劇賦予了這個角色特別多的亮點,加上演員的演繹,所以這個角色最終大放異彩,尤其是最後悲壯的死亡,更是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肆』 旗袍商標起名什麼名
旗袍商標起名參考:
憶江南旗袍、卿卿旗袍、萬袍、錦瑟旗袍、雲之錦旗袍、雲詩戈、妮裳、旗美人、同瑞祥旗旗袍商標起局橋漏名原則:1.旗袍品牌起名要簡潔醒目,易讀易記根據心理學調查分析,人們接收到外界信息中,83%的印象是通過眼睛,11%是藉助消大聽覺,3.5%依賴觸摸。其餘的源於味覺和嗅覺。基於此,為了便於消費者認知、傳育和記憶,品牌設計首要原則就是簡潔醒目,易讀易記。2.避免雷同、別具一格品牌是為了區別同類商品而誕生的。如果品牌名稱或品牌標志與競爭對手的同類桐爛商標近似或雷同,就失去了品牌的顯著性,也就失去了品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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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華妃女裝屬於什麼檔次的品牌
品牌產地:中國
創建日期:搜集中
品牌檔次:普通品牌雀仔
錦瑟華妃專業生產銷售開襟旗袍,婚紗禮服旗袍,大碼秀禾服,龍鳳袍,新娘結婚旗袍,中式旗袍禮服,新娘中式禮服,孕婦旗袍,復古婚紗,中式秀禾服,中式婚禮旗袍,新娘旗袍,中式婚禮禮服,敬酒服旗袍,中式新娘嫁核胡衣,中式新娘服,中式敬酒服,立領婚改歲攔紗,禮服旗袍,婚禮旗袍等產品。
『陸』 旗袍秀隊伍起名
驚艷時光 雅韻 儀態萬方 風情萬種 搖曳生姿 妙曼絲雨 華美錦瑟 思華年
來自: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在眾多的美麗衣裳中,旗袍有著別樣的風情與魅力。動起來,如一首宛轉悠揚的歌搖曳於風中;靜下來,則像是一幅婀娜楊柳的畫安然於眸底。
葉傾城曾這樣詮釋旗袍:「沉靜而又魅惑,古典隱含性感,穿旗袍的女子永遠清艷如一闋花間詞。」
民國才華橫溢的女子,印象最深的應該是林徽因和陸小曼了。因為她們同樣愛好旗袍,她們的才華更是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
中國的旗袍加上美麗的容貌,像是一朵帶著露珠靜靜開放的蘭花,清新淡雅,美麗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