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㈢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记钱钟书与《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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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
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
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
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
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
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
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
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
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
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
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
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
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
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
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
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
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
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
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
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
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
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
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
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
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
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
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
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
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
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
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
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
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
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
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
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
非常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
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
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
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
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
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
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
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
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
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
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
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
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
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
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虚构。我们
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
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
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
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
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
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
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
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
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
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
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
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
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
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
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
“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
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
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
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
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
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
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
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
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
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
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
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
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
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
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
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
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
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
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
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
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
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
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
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
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
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
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
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
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
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
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
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
“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
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
型的大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
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
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
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
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
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 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
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
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
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
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
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
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
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
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
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
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呆气、
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
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
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
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呆气,还不
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
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
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
“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
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
(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
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
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
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
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
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
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
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
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
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
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
《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
“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
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
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
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化一个铜
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
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
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
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呆 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呆子”
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
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
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
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
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
《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
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
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
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
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
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
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
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
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
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
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
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
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
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
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
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
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
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
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
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
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
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
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
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
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
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这是他